来源：重案组37号

　　“拿错了，这是处理剂，那是酸蚀剂。”

　　“这小圆瓶小扁瓶的，都是外国字，记不清呀老师。”

　　短短两天的培训后，美牙培训班内连各类药水还没有记清楚的学员，已经在学员之间互相模拟实操来通过“毕业考试了”，自己的牙被塑形成什么样子，完全取决于同学的“手艺。”

　　近日，新京报记者随机参加了一美牙培训机构的速成班，而上述场景，则是学员“毕业考试”现场，两天的培训之后，这些连药水都还分不清的学员，会得到培训机构颁发的“顶级资质证书”，回到各地开始自己的美牙生意。

　　在卧底调查中，新京报记者发现随着近年来美牙市场的发展，很多机构瞄上美牙培训行业，形成美牙培训到材料营销的完整产业链，其中很多机构宣称“零基础”“两天速成”，且颁发相应资质证书，以“年入百万”的广告语吸引学员。

　　北京市朝阳区卫健委一工作人员告诉记者，牙齿浮雕的贴面、贴片技术属于医疗级别，想要从事相关服务的机构必须持有卫生健康行政部门核发的《医疗机构执业许可证》，医师应具有《医师执业证书》等相关医学资质，护士应具有《护士执业证书》等相关医学资质，且场所卫生环境、消毒情况均要达到相关要求。

　　记者卧底的培训班结业后，有学员很清楚所拿到的“资质证书”并不一定有效，笑称：“你要是自己都不信，拿什么去骗顾客。”

　　培训广告：机构大多承诺“零基础速成”

　　植发、瘦脸、线雕、垫鼻、提拉⋯⋯随着医美市场的火爆，越来越多的医美名词出现在大众视线。脸美牙也要美，花费数千到数万元美牙，也不再是什么新鲜事，在庞大的美牙市场背后，也催生了各种美牙速成培训机构。

　　网络上，有各种美牙培训广告，这些培训广告多宣称“零基础速成”，整个学习时长基本在一周以内。新京报联系其中多家培训机构，都被告知学成可颁发资质证书，赠送美牙器材，而学费则在数千至数万元不等。

　　“立足北京面向全球”的“春甜学院”，在网络广告中排名靠前，美牙培训只是其诸多培训项目之一。其官网上，“中国美学教育领军品牌”几个大字显眼，并承诺中韩联合教学，颁发中韩双证，“快速实现年入百万的人生梦想。”

　　“春甜学院”客服人员表示，他们有两天速成班，学员有没有行业经验都没关系。其提供的一份网页版招生简章显示，课程大纲从“国际美牙市场分析”到“独家纳米釉齿美牙技术原理、操作方法、注意事项”、“独家皓齿牙齿美白技术”再到“毕业典礼拍摄宣传照”，共计37个课程，课程时长两天一夜，学费6800元。短短两天的培训时间，则被叫做“春甜独有系统快训术”。学习结束后，还会赠送“牙材大礼包”及美牙仪。

　　10月17日，新京报记者以学员身份来到位于北京市朝阳区建国路某别墅小区内的“春甜学院，”推门进去，门厅的墙上挂着各式奖牌，如“2016年中国十佳半永久教育机构”、“第二届中国国际纹饰艺术万人大赛，半永久纹绣艺术金奖”等等，此外还有几张韩语奖牌悬挂在此。

　　客厅的展列柜上同样摆满了各类证书、奖杯，还有很多美容相关耗材，以及牙齿模型等等。记者注意到，此处的证书多以韩语为主，其中有一女子的韩语证书被摆在展列柜显眼位置上，学院中一名老师告诉记者那是学院院长的证书，当问及其证书上具体是什么内容时，对方却表示并不认识。

　　工商资料显示，春甜学院名为春甜（北京）国际教育咨询有限公司，经营范围为教育咨询（不含出国留学咨询及中介服务）；技术推广服务；企业管理咨询；销售工艺品、化妆品、文化用品、通讯设备、计算机、软件及辅助设备、电子产品、装饰材料（不从事实体店铺经营）、金属材料，服装、鞋帽、日用品、仪器仪表、Ⅰ类医疗器械等。工商资料还显示，该公司曾于2017年9月11日，因经营者利用广告或者其他方法，对商品作引人误解的虚假宣传，被北京市工商行政管理局平谷分局罚款15000元。

　　▲10月25日，经过一天多的培训后，学员们相互进行贴面操作，作为毕业考试内容。新京报记者 刘经宇 摄

　　教学实操：男学员“贴面塑形”中未经消毒

　　工作人员介绍，该培训学校每月有两期公共课，平时也可自由选择时间单独上课。

　　10月24日，新京报记者所报名的速成班正式开课，所在班上学员共有6人，分别来自内蒙古、四川、河北等多个地方，多为美容美发行业从业人员。

　　在别墅教室内，工作人员为每名学员配发一个牙模、两把钩针、一管树脂材料、一本教材。上午10点，学员到齐以后，年轻的授课老师没有介绍自身的资质背景便开始讲课，课程内容以PPT为主，而发给学员的教材，正是由PPT串起来的。

　　据老师介绍，整个课程中两个主要内容分别为“贴面”和“贴片”两个美牙项目，其中贴面是指在顾客的牙齿上，贴上一层树脂，人工塑形后再烤至定型；贴片则是另一种收费更为高昂的方式，需要顾客咬出一个牙模，然后由厂家按照模具定制出牙片，再贴到顾客牙齿上。

　　从各类美牙技术的介绍，到牙齿结构，各类问题牙齿介绍，上午的两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午饭后便迎来了课程的重头戏——贴面美牙的操作方法。

　　作为美牙培训核心内容，老师翻PPT的速度都比上午慢了许多，更是在黑板上帮学员写下诸多操作步骤。抄写完笔记，老师要求一名学员上场，由他现场展示整个“贴面”的操作过程。

　　操作演示过程就在教室进行。挪开课桌，打开一张折叠床，一名男学员躺上去，戴上一个未经消毒的扩口器，老师便在一圈学员的围观下开始了实操演示。

　　▲10 月 24 日，培训班老师在一名男学员牙齿上演示如何进行“贴面”操作 。

　　车针打磨、树脂材料塑形、烤干定型⋯⋯，前后约半个小时，动作娴熟的老师便给这名男学员的一颗牙齿完成了“贴面塑形”，还示意学员“可以伸手摸一下”，周围的学员也在没有洗手、消毒的情况下，逐个伸手感触刚做好的牙齿。展示结束后，老师又用车针将做上去的树脂贴面打磨掉。

　　除了第一天的当堂演示，培训第二天的“毕业考试”即学员实操，也同样在教室进行，6名学员只需互相之间模拟做一颗假牙，便可顺利过关，拿到春甜颁发的证书和一枚写有“春甜全球牙齿美白雕刻艺术大赛全能奖”的奖牌。

　　营销指导：800元贴片牙可收费万元

　　除了技术，“春甜学院”的课程还提供营销培训。10月24日晚的营销课上，老师提出的“不要用自己的口袋，衡量顾客的口袋”观点，让学员们热议起来。

　　学员王明（化名）和李飞（化名）二人都是在内蒙古做美发的，后来有做美牙的人联系到他们店里，称如果他们可以为自己拉来客户，便有分成。二人觉得可行，还都在那个美牙师手里做了半口贴面。

　　“我们这叫‘打板儿’，你要向顾客介绍这个美牙项目，得有说服力啊，你看我们只做上面这几颗牙，跟下面没做的一对比，不用说多少，顾客就看出效果来了。”李飞提起自己此前介绍过的单子，一口贴面美牙，收费都在四万元以上。“我们在内蒙古一个三线城市都能有这个价格，所以不能小看顾客的消费能力，哪怕收费高导致客源少，也不能降价，也是为了安全。我们如果一口牙收费三四千，你可能每天都有顾客，但是你失败的可能性也大啊，被人找过来怎么办。你收个四五万，顾客数量少了，但是你失败的可能性也小了啊。”因为此前接触过美牙行业，想法也比较明确，李飞是营销课上最活跃的学员，发言时老师也在一旁频频点头。

　　“春甜学院”除了课程培训，还会向学员出售耗材，在学员人手一张的耗材购买清单内，贴面美牙所需的树脂材料，从128元一支到698元一支共有6款，每支树脂材料，可做两口半牙。按此计算，即使用最贵的树脂材料，配合其他耗材，一口“贴面牙”的成本最多在五百元左右，在老师看来，这样一口牙对外开价“一两万没问题”。

　　除了树脂以外，“贴片”所需的耗材并不在清单内，老师告诉学员，现在春甜有自己的加工厂，学员可以直接跟厂家定制，而贴片牙，最贵的是800元一颗。

　　按照老师所授的每口牙只做16颗，成本也只在12800元。而在老师眼里，高端人群才会主推的“贴片”，收费可达十六七万，“你们的学费加上今天买的耗材，做一口牙就挣回来了。”

　　售卖器材：“三无”美牙仪储水瓶竟是饮料瓶

　　除了营销与耗材销售，“春甜学院”还向学员们销售各种器材。

　　根据招生简章，学员毕业以后，培训班会赠送每个学员一个“牙材大礼包”以及一台美牙仪。而一名毕业的“师兄”告诉大家，赠送的美牙仪，是一个老款，比较笨重，老师到时候会推荐一个新款轻便的美牙仪，但是需要学员再多加一千元来换购。

　　记者在网上搜索此类美牙仪，与培训班外观相似的美牙仪，老款售价在1000元左右，新款的则在1800元左右。网上一些卖家，在出售美牙仪时还会同时赠送美牙教程。

　　▲培训班配发的美牙仪，储水瓶为一个饮料瓶，还能闻到酸奶味。新京报记者 刘经宇 摄

　　10月28日，已经结束培训的新京报记者收到了“春甜学员”寄来的美牙仪，拆装后记者发现，仪器箱内有脚踏、吸唾系统、手机、固化机等器材，箱子中部用一块简陋的木板隔开，木板上还贴着塑料薄膜，仪器箱下部散落着电机、电线以及储水用的水瓶，而这个水瓶是一个撕掉标签的饮料瓶，凑近还可闻到残留的酸奶味。

　　打开“牙材大礼包”，里面装得满满都是各类器材，但仔细查看，却会发现，除部分器材标注了医疗器械编号以外，直接要给顾客放进嘴巴里的扩口器，打磨树脂用的抛光碟，还有伸到顾客嘴里的吸唾管，在外包装上，都没有任何标识以及相关医疗器械编号。

　　记者查询相关规定，医疗器械应有对应的医疗器械编号，今年8月27日，国家药监局发布了《医疗器械唯一标识系统规则》，对医疗器械唯一标识系统的构成、唯一标识的技术要求、相关方责任等加以明确。

　　▲“春甜学院”客服提供的韩语证书图样。

　　资质证书：合作储值多少决定证书等级

　　“春甜学院”承诺培训结束会给学员颁发中韩资质证，但这个证书具备什么样的效力，工作人员并未解释。

　　针对春甜所谓的韩语证书，记者咨询了一名在韩国从事医美行业的工作人员，对方表示，韩国确有“韩国国际美容协会”，“在韩国，牙齿美化是属于医美类，以医科为主，不是美容类的。”

　　在培训过程中，也有学员提出从事美牙行业是否需要具备相应的医师执业证书等问题，培训老师称在春甜所学的技术属于美容级别，无需医师资格证，“如果真有较真的顾客，大不了可以放弃这一单。”

　　培训间隙，新京报记者与学员们闲聊发现，他们也担心自身的从业资质问题，而解决方式，基本是“不开店，不正式营业”，通过四处打游击来规避风险。

　　对“春甜学院”颁发的所谓中韩两份证书，李飞笑称“这个你就得当他是真的，你连自己都骗不了，怎么去骗顾客。”

　　李飞称，干这个一定要有团队，单干不成气候，做不大，要专门有人去做推广，专门有人做牙，而且不能在本地做，不能拿自己亲戚朋友做，最好就是全国各地联动起来，去了就直接找个当地最好的酒店开房间，在酒店里做，“我们又没医师资格证，不可能开店，就偷着干，安全。或者就找个医师挂靠一下，给他提成就好了。”

　　培训结束后，记者向老师索要两份资质证书的款式，老师发来一份韩语证书，称中文的没有照片，“这个多高级啊。”

　　除了所谓的中韩资质证书，“春甜学院”还提供“口腔修复师证”，但这个证书跟在该机构的合作储值多少有关。在“春甜学院”提供的“合作人方案”中，提出只需在春甜储值达到一定金额，不仅耗材可以打折，还会根据储值多少，拿到一个不同等级的“口腔修复师证书”，如果储值达到15800元，不仅能拿到高级口腔修复师证书，还可安排电视台采访出镜。

　　一名老师坦言，只要在课程结束之前达到储值金额，证书是不用操心的，“我们有关系，不用你去考试，你只要等考试结束了拿证就可以。你有这个证书，也能给顾客看，打消他疑虑啊。”

　　▲在“春甜学院”的合作方案中，储值多少决定“口腔修复师证书”等级。新京报记者 刘经宇 摄

　　监管机构：“美牙”属医疗级别需相应资质

　　真如“春甜学院”老师所说，美牙不需要医师资格证等相应资质吗？

　　新京报记者以开设美牙工作室咨询了北京市朝阳区卫健委，一名工作人员明确表示，贴面、贴片项目属于医疗级别，想要从事相关服务的机构必须持有卫生健康行政部门核发的《医疗机构执业许可证》，医师应具有《医师执业证书》等相关医学资质，护士应具有《护士执业证书》等相关医学资质，且场所卫生环境、消毒情况均要达到相关要求，“单纯上过美牙培训班是不够的”。

　　而对于春甜提到的口腔修复师证，该工作人员表示，“没听说过，不清楚。”

　　一名从事口腔医疗数年的医生告诉记者，市面上所谓的各类贴面、贴片美牙，其实并不可靠，“他们很多是用各种听不懂的名头来做噱头，我觉得这东西就是骗人的，你的牙齿做成什么样子，完全取决于这人手艺怎么样，有的人做完贴面，连牙缝都没有了。”该医生表示，就像春甜一样，很多机构都会宣称自家的项目不打麻醉不磨牙，不刺激牙龈，没有副作用，“只要是做美牙，起码都需要车针打磨，这些人学个两三天便出来给人做牙，手上肯定没准，把病人的牙磨成什么样都不一定，如果有出血，消毒再不过关，都是有风险的。”

　　新京报记者 刘经宇 编辑 甘浩